正文卷 603 談心
病房内,令人心悸的警報聲和嘈雜的腳步聲終于平息,隻剩下生命監護儀規律而微弱的“嘀嗒”聲,像一顆終于穩定下來的、疲憊不堪的心髒。
紀奶奶在鬼門關前被硬生生拉了回來,此刻陷入了深沉的昏睡,臉色灰白得近乎透明,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艱難。
紀黎像一尊被抽去了魂魄的泥塑,僵硬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。
他的手緊緊攥着奶奶枯瘦冰涼的手指,仿佛那是聯接着懸崖邊唯一的藤蔓。
閻月清那句冰冷的、帶着怒意的質問“人,可以什麼都沒有,但不能沒有良心!”還在他腦海裡嗡嗡作響,與眼前奶奶脆弱到随時會熄滅的生命之火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種巨大的、幾乎将他壓垮的撕裂感。
不知過了多久,紀奶奶的眼皮微微顫動了幾下,緩緩睜開。
渾濁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艱難聚焦,最後落在了孫子慘白的小臉上。
“小……黎……”她的聲音氣若遊絲,幹裂的嘴唇翕動着。
“奶奶!”紀黎猛地驚醒,幾乎是撲到床邊,眼淚瞬間決堤,“奶奶你醒了!你吓死我了!你感覺怎麼樣?哪裡疼?”
紀奶奶費力地搖了搖頭,想要擡手摸摸孫子的頭,卻連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。她隻是用盡力氣,握了握紀黎抓着自己的手,那微弱的力道傳遞着無盡的安撫。
“傻孩子……”她喘息着,聲音斷斷續續,“奶奶老了,不中用了,時候到了……”
“不!奶奶你别胡說!你會好的!醫生會治好你的!”紀黎拼命搖頭,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奶奶的手背上。
“别哭……”紀奶奶的眼神裡充滿了不舍和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,“小黎,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。以前在村裡,奶奶閉不上眼啊,怕你沒着落……”
她停頓了許久,積攢着力氣,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在回憶什麼,嘴角竟扯出一絲極其微弱的、欣慰的弧度:“現在好了,老天爺開眼,讓咱們遇上了閻小姐那樣的活菩薩。她把你從泥裡撈出來,給奶奶治病,送你去好學校……奶奶就是現在咽氣,也安心了……”
“奶奶!”紀黎的心像被針紮一樣疼,奶奶每一句對閻月清的感激都像在剜他的心。他無法理解,奶奶怎麼能如此信任那個在他看來滿心算計的女人?
“小黎……”紀奶奶似乎感覺到了孫子身體的僵硬和抗拒,她渾濁的眼睛努力看向紀黎,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,“你告訴奶奶……你為什麼那麼讨厭閻小姐?那麼針對她?她是我們的天大的恩人啊……”
紀黎的身體猛地一顫,嘴唇抿得死緊,眼神瞬間變得複雜無比。
他低下頭,不敢看奶奶的眼睛。
病房裡隻剩下監護儀的滴答聲和祖孫倆沉重的呼吸聲。
“奶奶……我……”紀黎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掙紮,他死死咬着下唇,幾乎要咬出血來。
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恐懼、困惑和憤怒,在奶奶即将離世的巨大悲痛和此刻直白的追問下,終于如同決堤的洪水,再也壓抑不住。
“……我總是做奇怪的夢……”紀黎的聲音很輕,帶着一種夢呓般的恍惚,“夢裡也有人對我好,對我笑,幫我和奶奶。她叫秦悠然,她也在孤兒院幫過很多孩子,就像報紙上寫的那樣……”
他擡起頭,眼中充滿了迷茫和痛苦:“在夢裡,是她救了我們,是她帶我們離開藏龍村,是她安排奶奶治病,送我去讀書……可是醒來,什麼都沒有,隻有閻月清。”
紀黎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着委屈和不甘:“為什麼是她?!為什麼夢裡的是秦悠然?!為什麼秦悠然會被抓起來?!報紙上說她犯罪了,是真的嗎?還是閻月清她害的?!到底什麼是真的?什麼是假的?!”
他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,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困惑和長期壓抑的恐懼而顫抖。
自己一直死死抓住那個“夢”和那張關于秦悠然的舊報紙,把它們當作對抗閻月清“僞善”的唯一武器,當作自己所有敵意的“合理”來源。
然而現實卻與夢境、與報道形成了巨大的撕裂。
紀奶奶靜靜地聽着,渾濁的眼睛裡沒有驚訝,隻有深沉的悲傷和了然。
她用力握了握孫子的手,聲音更加虛弱,卻帶着一種曆經滄桑的智慧:“傻孩子……夢終究是夢啊。秦悠然被抓,那是國家的法律判的。沒有真憑實據,國家不會冤枉人……”
她喘息了好一會兒,才繼續道:“奶奶不懂那些大道理,但奶奶活了一輩子,看人用心,不是用耳朵,更不是用做夢。”
“閻小姐她就在眼前,她做的每一件事,奶奶都看在眼裡。新藥是好東西,奶奶疼得輕多了,能多陪你這些日子,都是托她的福。她供你讀書,給你最好的,卻從來沒要求你做任何事回報。這心意還不夠真嗎?”
紀奶奶的眼神緊緊鎖住紀黎迷茫痛苦的眼睛,一字一句,用盡最後的力氣:“小黎,用心去看,用心去感覺。别讓夢迷了你的眼,别讓過去的東西攔了你的路。”
“閻小姐是真心待你、待奶奶好。這份恩,這份情,是實實在在的。奶奶走了,也能安心把你托付給這樣的人。”
“用心去看……”奶奶的聲音越來越低,最後幾乎成了氣音,疲憊地閉上了眼睛。
“奶奶!”紀黎慌忙呼喚,直到看到奶奶胸膛微弱的起伏和監護儀上依舊存在的波動,才稍稍松了口氣。
他頹然地坐回椅子,奶奶的話如同投入他混亂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層層疊疊、久久無法平息的漣漪。
用心去看……别讓夢迷了眼……
閻月清冰冷的話語也再次回響在耳邊:“以我的實力,需要什麼樣的人才沒有?……把時間、精力和龐大的資源,賭在你一個八歲孩子飄忽不定的未來上?……你覺得這種做法很聰明嗎?”
是啊……她那樣的人,站在那麼高的地方,擁有那麼多東西。
C市首富的爺爺,神秘強大的母親姜玉,連藍海重工那樣的巨頭都被她逼得低頭奉上九十億,還有那個深不可測的君家……
她身邊有那樣厲害的人物,有那麼多精英人才。
她資助的大學、項目、人才,恐怕數都數不過來。
他紀黎算什麼?一個從窮山溝裡爬出來的、性格孤僻偏激的、除了會死讀書幾乎一無是處的小男孩。
她圖他什麼?
圖他十幾年後可能成才?那為什麼不等他真成才了再去招攬?何必在他還是個刺頭小孩時就投入這麼多,忍受他的敵意和頂撞?
圖他感恩戴德?可她從未要求過一句感謝,也從未暗示過任何回報。甚至在奶奶病危時,她第一時間出現,守在這裡……
難道自己真的錯了?
那個關于秦悠然的夢,那些報紙上的報道……會不會真的是自己的一廂情願?是自己為了逃避現實、拒絕接受閻月清的好意而虛構出來的執念和借口?
紀黎呆呆地望着奶奶沉睡的臉,又想起閻月清拉上窗簾時那句“先别看了”,以及她手腕上被自己攥出的紅痕……那些細微的、被他刻意忽略的舉動,此刻在奶奶的話和閻月清的質問下,忽然變得清晰起來。
他緩緩低下頭,看着自己緊握的拳頭,那裡面似乎還殘留着對閻月清憤怒推搡時的觸感。
冰冷的恨意像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一片混亂的沙灘。
他該怎麼辦?他該相信什麼?
病房裡,隻有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,如同時間的腳步聲,催促着一個孩子,在至親生命燭火即将熄滅的陰影下,艱難地開始審視自己内心築起的高牆,以及牆外那片被他長久拒絕的、名為“真實”的光亮。
他陷入了長久的、無聲的沉思。

